导弹轰炸乌克兰小镇葬礼 谁是“内鬼”？

赫罗扎，一个距离俄罗斯边境64公里的乌克兰东北部村庄。

安德烈·科兹尔，一名在俄乌冲突中阵亡的乌克兰士兵。

2023年10月5日，数十名赫罗扎居民聚集在村庄边上的墓地为安德烈举行葬礼，随后前往村里的咖啡馆。下午1点25分，一枚导弹突然袭来，炸死了咖啡馆内外的59人。之后的几天里，白色的尸袋一直躺在咖啡馆旁的操场上。

安德烈家族的墓地

伴随死亡与悲痛而来的，是难以解释的问题：俄罗斯部队怎么会知道葬礼的事？他们为什么要瞄准一个几乎没有军事存在的小村庄，杀害其五分之一的人口？

轰炸的时间和地点都太过准确，以至于幸存者们都认为是自己人通风报信，导致这场灾难发生。居民之间开始互相猜疑，他们中谁会给村庄带来如此严重的死亡和破坏？

与安德烈同在赫罗扎长大的弗拉基米尔·马蒙和德米特罗·马蒙，兄弟两人成为乌克兰安全局最终认定的“内鬼”。

德米特罗·马蒙和弗拉基米尔·马蒙的护照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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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可怕的背叛”

赫罗扎的320名居民世世代代都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村民们在彼此的土地上放牧，有时帮助修理邻居的房屋，有人需要支付昂贵的医疗费时也会伸出援手。许多人即使没有血缘关系，也有姻亲关系。在村庄边的墓地里，同样的几个名字一遍又一遍地出现在墓碑上。

由于村庄靠近俄罗斯边境，村民们既讲俄语也讲乌克兰语。关于乌克兰应该倾向俄罗斯还是西方的分歧，也并没有影响普遍的友好邻里关系。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政治观点，”有居民说，“他们可以在晚餐时互相讨论，有时声音很大，但这从来不是问题。”

赫罗扎俯视图

当马蒙兄弟在这个村庄长大时，安德烈偶尔会到他们家做客。有一次，他从国外做建筑工作回来，给他们带了一辆踏板车和一把玩具枪，还为他们的父母带去了白兰地。

2022年2月，俄乌冲突爆发后，这种和谐的生活方式开始改变，村庄发展成了多个阵营。安德烈加入了乌克兰军队，马蒙兄弟则为占领赫罗扎的俄军工作。乌克兰重新占领该村庄后，居民们互相猜疑，不再确定哪个邻居可以信任。

信任的互相失去并非没有道理，10月5日的导弹袭击成为了一种佐证。“很难想象，怎么会有人做出如此可怕的行为，”有居民说，“这是一次可怕的背叛。”

安德烈一家的亲属

幸福美好的家庭

20世纪90年代末，安德烈在赫罗扎定居。父母去世后，他和妻子阿丽娜搬进了他们的房子，并育有一儿一女。房子位于村庄主干道上，这条路通往咖啡馆、杂货店、儿童游乐场和池塘，在分支的土路上可以看到鸡鹅在漫步。他开始修缮这幢单层水泥房，把外墙刷成粉红色，并在外面铺上砖块，砌出一个露台。

与许多其他乌克兰男子一样，为了可以赚更多的钱，安德烈开始出国工作。他在俄罗斯从事建筑行业，2014年乌克兰东部爆发战争后，他又去了波兰。每次返回赫罗扎，他都会给村民带很多礼物。

“他在这里时，会抽出时间帮助每个人，”有居民说，“他的妻子有时会很生气，因为邻居们总是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可以帮他们修理东西。”

安德烈的家

安德烈的儿子丹尼斯就读于附近城市库皮扬斯克的一所大学，与马蒙兄弟之一的德米特罗住在同一间宿舍。2017年，丹尼斯成年后，便随父亲到波兰首都华沙工作。2019年，安德烈的女儿丽莎成年后，去波兰看望父亲和哥哥。她原本承诺几周后回国，但抵达后，她就在一家咖啡馆找到了工作，并宣布要留下来。

如此，安德烈的妻子阿丽娜只能独自一人在赫罗扎生活，她的情绪越发低落。当安德烈回家探望时，阿丽娜的好友奥尔哈让他坐下聊聊。“我告诉他，不应该让她一个人呆着。”奥尔哈回忆道。

之后，阿丽娜和安德烈便一起去了波兰，很快就找到了一份酒店女服务员的工作。一家人在华沙租了一套公寓，开始一起游泳，去城外的森林露营，越来越少地回到赫罗扎。

“他们过着我们在赫罗扎做梦都不敢想的生活，”几乎每天都会和阿丽娜通电话的奥尔哈说，“那是大都市的现代生活。”

奥尔哈拿着安德烈和阿丽娜的照片

安德烈夫妻二人仍将乌克兰视为家乡，他们想以后回到赫罗扎养老。于是，安德烈便让岳父米科拉和岳母尼娜负责照看打理在家乡的房子。

安德烈岳父岳母一家与马蒙一家关系密切。米科拉和马蒙家的长辈谢尔希一起经营着一个小农场，他们把刚出生的小牛犊以很低的价格卖给其他村民。谢尔希的妻子在村里的咖啡馆工作，当地人常来这里闲聊。她和尼娜有时会去附近的舍甫琴科维镇买日用品，或者在丈夫下地干活时一起做饭。

弗拉基米尔与他的弟弟德米特罗是同父异母，所以他经常往返于赫罗扎和自己母亲居住的村庄。德米特罗常在家门口的街道上踢足球，球门是用砖头做的。大家都叫他们“小猛犸象”，这是他们姓氏马蒙的谐音，与乌克兰语和俄语中猛犸象一词相差一个字母。

村民哀悼导弹袭击中的遇难者

长大后，马蒙兄弟都成为了当地的警察。村里居民说，兄弟二人没有讲过任何话暗示他们有一天会支持俄罗斯而不是乌克兰。

“他们说俄语，但村里很多人也说俄语。”德米特罗的朋友说。

战争开始改变一些东西

去年春天俄乌冲突开始时，安德烈一家正在波兰。安德烈和他儿子丹尼斯决定返回乌克兰参军。

为此，妻子阿丽娜心急如焚，她给好友奥尔哈打了电话。“孩子们要去打仗，他们根本没有军事经验。”

阿丽娜请奥尔哈尽力劝说他们留在波兰。她打开手机摄像头，让奥尔哈看到儿子和丈夫打包好的行李。

“奥尔哈，我们要走了。”奥尔哈回忆安德烈对她这样说道。

赫罗扎当地居民

父子两人离开后，奥尔哈试图安慰阿丽娜。安德烈已是中年，视力很差，几年前在建筑工地受伤后，他的右臂无法举过肩膀。奥尔哈觉得乌克兰军方不会让他入伍。

但在战争初期的混乱中，乌克兰武装部队还是带走了这对父子，并将他们送往乌克兰东部的前线。几周后，安德烈颈部中弹。2022年3月29日，他在乌克兰东部城市第聂伯罗的一家医院去世。

与此同时，俄罗斯部队在战争的第一天就控制了赫罗扎。

居民们说，约有一半的村民支持乌克兰，并试图避开俄罗斯士兵。另一半人立场混杂：有一部分公开欢迎俄罗斯人。其他人后来说，为了生存，他们做了必要的事情。

村庄的气氛越来越紧张。咖啡馆关闭了，几乎没有人愿意在公共场合喝咖啡，村里的杂货店成为唯一还在营业的店面。

“人们甚至不再互相打招呼，”有居民说，“我们都尽量不说太多话。”

被导弹炸毁的咖啡馆

马蒙一家是最明显与俄罗斯人结盟的家庭，马蒙兄弟的父母让士兵们住在自己家里。有居民说：“马蒙一家就像村子的主人一样。”

马蒙兄弟二人都在附近的俄罗斯警察局工作。俄罗斯部队刚控制赫罗扎时，大哥弗拉基米尔年仅28岁，被任命为刑事调查负责人。据居民和法庭文件称，俄罗斯人给了他一辆苏联时期的白色SUV，车身侧面涂有俄罗斯军队的标志“Z”。他开车在该地区转悠，向俄罗斯士兵指出乌克兰退伍军人的住处。居民们说，他偷了邻村的猪，从杂货店拿走薯片而不付钱。

一对居住在赫罗扎的夫妻瓦西里和柳德米拉说，2022年7月，马蒙兄弟和几名俄罗斯士兵一起来到他们家，寻找他们的儿子——一名退伍军人。

“他们把我团团围住，开始询问我们的儿子在哪里。”瓦西里说。当他说不知道时，其中一人用枪指着他的头。后来，他们的儿子被抓获并遭到毒打。

然而，也有迹象表明，马蒙兄弟并没有完全与他们的朋友之间断绝交情。

一位居民站在被炸毁的咖啡馆前

赫罗扎被占领期间，有次德米特罗去朋友穆霍瓦蒂家做客。当话题转到俄乌冲突时，当时21岁的德米特罗说，他认为有关基辅附近布查小镇的故事都是假的，据说那里有数百名平民被俄罗斯人杀害。

“我们会和俄罗斯好好相处的。普京是个好人。”德米特罗这样说道。

“你疯了吗？你认识的人为了保护这个国家牺牲了。”穆霍瓦蒂回答道。

德米特罗显然替朋友打了掩护，俄罗斯士兵从未出现在朋友家门口。“他没有告诉他们我是亲乌克兰人，”穆霍瓦蒂说，“否则我会有麻烦。”

“一切都空了”

2022年9月，就在乌克兰军队夺回赫罗扎之前，包括马蒙一家在内的数十名居民与俄罗斯人一起逃离。

留在镇上的居民仍然相互猜疑。咖啡馆关着门，路边的灌木原本是居民们经常修剪的，现在却变得杂乱不堪。

一些居民说，安德烈的岳父米科拉在村庄被占领期间一直与马蒙一家保持友好关系，这让一些人对他一家产生了怀疑。然而，村庄解放后，米科拉坚持要将女婿安德烈重新安葬在赫罗扎。

“（俄罗斯部队的）占领造成了人们的分裂，”有居民说，“除了纪念安德烈之外，建立纪念碑的目的是让所有人聚集在一起，让那些有冲突的人和解。”

安德烈儿子丹尼斯的坟墓

米科拉办理了从第聂伯罗军事公墓挖出安德烈遗体的手续，并邀请全村人参加葬礼。安德烈的妻子阿丽娜和女儿丽莎从波兰赶回来参加重新安葬仪式，今年退伍并与当地妇女结婚的儿子丹尼斯也赶了回来。一些不太了解安德烈的人也来了。居民们说，现场没有现役军人。

据乌克兰安全局（SBU）称，在仪式之前，马蒙兄弟已经制定了自己的计划。安全局发布的短信显示，大哥弗拉基米尔向村里的居民打听了葬礼的信息，并与弟弟德米特罗讨论了他对俄罗斯人说的话。

根据短信内容，他告诉弟弟“我解释说会有平民”，并补充说俄罗斯人可能不会袭击葬礼。

遗憾的是，安德烈全家以及安德烈岳父岳母都在袭击中丧生。德米特罗的朋友穆霍瓦蒂失去了父母和祖母。还有许多爆炸遇难者的身份验尸官表示很难辨认。

安德烈儿子的妻子的坟墓

几天之内，安全局宣布马蒙兄弟二人帮助俄罗斯人策划了这次袭击。调查仍在进行中。

“他们非常清楚，那里会有很多他们认识的人，”一位居民说，“现在街道空了，房子也空了。”

袭击后，安德烈的朋友站在安德烈家的后院

（编辑：老人与海）